农村污水处理设施为何“晒太阳”?
中国环境报 2020-07-07

 一个著名中医院的营养科主任,手机里却有大量的农村污水处理设施视频和照片。

  王宜,全国政协委员、北京广安门中医院营养科主任,在今年两会上提出提案——《关于助力乡村振兴战略,加快农村污水治理,保障农村饮用水安全》。“因为水是生命之源,滋润着世间万物,庄稼、牲畜的用水达到基本标准,生态的食物链供给才会安全,人的健康才有保障。”她解释说,“提案源于2019年7月的一次全国政协医卫界调研活动。”

  随后的2019年9月、10月、11月,王宜先后5次到不同的村庄实地查看、调研农村污水治理工作。这些经历让她发现,有相当比例的农村污水处理设施处于“晒太阳”的状态,有的设施仅仅建好两三年,就不能正常运行了。

  污水处理设施“建而不用”,并非个案

  距离北京市区70公里外的平谷区,有一个素有“小北戴河”之称的金海湖,是北京的三大水库之一。

  距离金海湖直线距离一公里左右的金海湖镇黄草洼村,2012年被评选为“北京最美丽乡村”。根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显示,黄草洼村的污水处理设施目前处于闲置状态。

  “垃圾要分类,生活污水先进自己的化粪池,再统一由村里集中处理。”说起村里的环境,黄草洼村一家农家院的主人王老板很有兴致,“垃圾有人统一收集,但污水处理厂运行的效果不好,听说最近要重新建呢。”

  王老板所说的小型污水处理设施,就坐落在村口的村委会西侧绿化带附近。记者在现场看到,地埋式的污水处理设施上,控制柜的液晶显示屏上没有任何显示,处于停运状态。

  “这是前几年建设的,没有运行多久。”在王老板看来,污水处理设施停运的主要原因是水收不上来,“村里常住的人口也就100多人,我家农家乐客满大约有50人。水还没有流到村口的处理厂,就没了。”

  距离黄草洼村不到20公里的山东庄镇东洼村,其污水处理设施也没有正常运行。

  记者在村口污水处理设施的控制柜上看到,液晶显示屏显示水量为971.53m3,当前流量为1m3,这个数字有些蹊跷。透过井盖向下看,污水处理设施内已经干涸,没有任何水流痕迹。

  并非只有北京面临着农村污水处理设施“晒太阳”的尴尬。

  2010年前后,宁夏以农村环境连片整治示范工程为契机,开始推进农村污水处理设施的建设。但根据记者掌握的信息,目前宁夏某市农村污水处理设施的达标率不足60%。

  刘林一直负责宁夏农村水污染治理的相关工作。在他看来,除了运行费用和专业技术、人员的短板,农村污水处理设施运行维护面临的一大问题就是监管的缺失。“小型处理设施安装在线监测设施的很少,基层环境执法能力如果较弱,很难以抽查的方式来保障出水指标的正常。”

  相比农村污水处理设施,规模更大、投资更多的村镇污水处理厂也存在“建而不好用”甚至是“建而不用”的问题,除了环境问题得不到解决,社会资本的前期投入也很难收回成本。

  记者调查发现,山东某镇规模为1万立方米/天的污水处理厂,从2013年建成到2014年彻底停运,仅运行了一年左右的时间。

  含污水管网建设费用在内,这一项目总投资为4000余万元左右,投资回收周期为15年。项目建设资金筹措方案为县财政配套1000万元,剩余由建设单位自筹解决。

  “主要是因为管网配套建设滞后,收不到水。”知情人李金说,建设单位的收入,主要以污水处理服务费的方式收取,这在双方签订的BOT协议里有明确规定。

  但在实际运营过程中,由于管网滞后,城镇生活污水不能按照规划应收尽收进入污水处理厂。“污水处理厂内已经开始长草,建设单位从此再也没有涉足过城镇污水处理项目。”李金说。

  值得注意的是,污水处理厂“建而不用”并非个案。

  在此前的中央生态环保督察中,督察组也曾针对此类问题对一些地方点名批评。

  如中央第五环保督察组指出,福建省漳州台商投资区角美生活污水处理厂于2014年建成投运,但由于配套管网没有贯通,投资区生活污水长期直排洪岱港;中央第四环保督察组指出,海南省东方市一方面污水处理设施建设资金闲置,另一方面主城区污水纳管率仅为59%;中央第四环保督察组指出,江西早期建成的大量城镇污水处理厂长期不能正常运行,成为“晒太阳”工程等。

  建好后“晒太阳”,问题到底出在哪?

  为什么村镇污水处理设施建起来了,却遭遇“白天晒太阳、晚上晒月亮”的尴尬境地呢?

  一位不愿具名的专家一针见血指出:“‘晒太阳’的根子,在于把城市污水治理的模式简单套用到农村。”

  城市污水治理的通常逻辑是大管网、大收集、大处理。而一些农村污水处理设施在规划设计初期,设计人员直接照搬城市污水处理的施工图,不管当地的地形地貌(导致管网铺设距离太远、增加工程成本等),缺乏对当地人口数量调查,不仔细调研生活污水的种类,一律采用“集中管网、收集、处理”的模式。

  问题也因此接踵而至。

  中国的农村千貌百态,地形千差万别,农户居住分散,农村污水处理设施也相应分散。专业人员维护时产生的交通、人工等成本也相应增加,套用城市工艺“高、大、上”的污水处理设备,设备运行费用、人工费用同步变高,不适用农村地区实际情况。

  再者,城市和农村污水特点不一样。“城市综合用水量大,农村相对较少,成分较少,浓度也不一样。”有专家指出:“我们调研时发现,有的农村污水处理厂进水COD比出水还低。漏水的情况、雨水掺混的情况很多,导致实际进水量比设计进水量大,所以浓度较低,设施就无法正常运行。”

  另外,地方政府缺乏专业指导,“所有的公司都想卖设备,告诉政府我们的设备工艺很好,但是否符合当地农村的特点,没有人去考证。”推销的人说好,用的人不懂行,所以有的地方政府建完以后才发现,运维难以为继。

  在谈到运维费用时,上述专家同样指出,农村和城市管理的机制不一样,农村是自备水源(如井水等),农村家庭用水没有计量,也就收不上来水费,没有污水处理费用的来源。

  事实上,村镇污水处理设施建好了“晒太阳”,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在于“管网建设有问题”。

  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生态文明研究中心高工吕文魁告诉记者,小型管网工程设计,一来工程量上不去,二来设计麻烦,尤其是管网结构设计麻烦。大部分农村没有地形地貌图,需要勘测后做管网布局。“有的设计就将污水管网拉得特别长,实际是将工程利润扩大化,但处理和收集效果非常不好。”

  “农村污水处理需要因地制宜。”吕文魁清晰明了地说,“可以结合集中处理+分散处理的模式,并不需要一味追求通过管网将农村的污水集中到一个处理设施。因为村与村之间,短达几公里,长则几十公里。一公里污水管网造价几十万元,农村根本承担不起。”

  正因为工程设计初期有缺陷,所以管网建设成为后期无法运营的“硬伤”。

  比如,有的地方管网建设忽略了入户管。“就像大树有树干、树枝、树叶一样,污水管网包括干管、支管、入户管。”吕文魁说,恰恰是最重要的入户管没有接上,所以不管干管、支管修得如何好,这个工程也达不到预期效果,使得污水不能应收尽收。

  “事实上,一些农村污水处理运维费并不高,每年大概3万元就足矣。”吕文魁表示,真正设计好的农村污水处理设施,一切运转正常的情况下,后期主要费用是设施运转的电费和运维人员工资。“一个专业运维人员能同时跑好几个运维点,一个月两三千元工资就够了。”

  因地制宜,运维难问题其实有很多破解方法

  农村污水处理厂运维难,真的没有破题之法吗?不见得。

  地处西南地区的重庆,就选择了一条因地制宜的农村治水方案。

  重庆市武隆区仙女镇核桃村,坐落在仙女山旅游景区,夏季清幽秀美,冬季白雪皑皑。乡村旅游地区人口数量随旅游高峰变化明显,导致核桃村生活污水排放量的潮汐性特征也很明显。

  最初,核桃村污水处理站采用三级人工湿地污水处理站的处理模式,系统污水处理能力为50m3/d。但每年一到旅游旺季,游客量激增,原本的设计处理能力不足以满足实际处理需求。

  2015年10月,重庆市对全市乡镇污水处理设施进行了修复改造,并由重庆环保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负责“投、建、管、运”一体化运营。

  针对核桃村的来水量不连续和高山高海拔的特点,重庆环投集团对村里的设施进行了扩容改造,采用适宜地区的MHF工艺(腐殖填料复合生物滤池技术),设计处理污水量为300m3/d,出水水质达到《农村生活污水集中处理设施水污染物排放标准》(DB50/848-2018)。

  “MHF工艺的最大优势是后期运维成本低。”环投集团黔江分公司副总经理蒲余田说,以核桃村为例,一个处理能力在300m3/d的设施,与传统工艺相比,MHF工艺可节省电费50%以上。另外,人工成本也可节省60%以上,一个传统工艺的站点需要1-2人进行维护,而MHF工艺,一个工人可以负责5-10个处理站的运维。

  人工湿地处理技术虽然在核桃村没法一显神通,但在相对水量固定的地区,这一技术使用较广。同样是在北京市平谷区,大兴庄村就采用了人工湿地的方式。

  2016年,平谷区启动水环境治理工程,依靠当地现有的土壤、池塘、植物,大兴庄镇采用“功能型精确湿地技术”,通过芦苇建造景观湿地的模式对全镇污水进行治理。

  据了解,湿地设施投入使用后,运维成本较低。日常维护主要包括割芦苇、除草及每年定期清理沉淀井杂物及淤泥等,且交由第三方公司负责运维,解决了农村污水处理设施“建得起、用不起”的难题。

  在采访中,多位专家告诉记者,要把农村生活污水看作是一种资源。生活污水资源化利用,是农村生活污水处理的升级版。

  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博白县径口镇周垌村就是“农村生活污水资源化利用”的典型。全村共200余户,常住人口700余人,每天需要处理生活污水约60吨。

  通过生活污水“集中生态处理—资源化利用”模式,博白县村民家排放的生活污水顺坡就势,从沟底铺设的管道流入集中收集污水的坑塘存蓄。为了进一步净化水质,池塘中还投入了花种草籽,茂密的水生植物美化了环境,池塘中配套养殖的鱼苗,还能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。

  据吕文魁介绍,这一方案的建设成本只占到管网集中收集处理模式的1/4至1/6。经过处理后的生活污水达到排放标准后,还可用来灌溉农田、养鱼种植。村民的生活污水二次利用,不仅解决了农村污水横流问题,还实现了水资源的可持续利用。

  除了从源头解决污水处理设施“晒太阳”问题,加强监管也是一种有力的举措。

  据了解,2017年6月起,湖北省开始搭建乡镇生活污水处理信息平台。目前,所有的基础数据及建设情况全部接入地理信息系统。同时,平台实现了对883个乡镇的生活污水处理设施的实时监控,并可随时调取相关数据。

  如此看来,村镇污水处理难题解决良方很多,关键是有没有对症下药,这考验着基层政府的智慧和决心。让那些“晒太阳”的村镇污水治理设施可持续地运转起来,这条路任重而道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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